我这一生与一部书结缘,就是美国出版的世界医学名著《希氏内科学》。为译这部书,磕磕碰碰,走了很长一段坎坷的路,直到改革开放,才最终做成这件事。
我是在上世纪50年代,在山东大学医学院读书时萌生这个心愿的。那时年轻,不知天高地厚,但也知道这会是个很长的过程。我的设想是分两步走:先译一部比较小的书,取得经验,再用蚂蚁啃骨头的劲头去动那个大部头。每天凌晨,我躲在山大医院外科病房顶层,蛛网尘封的阁楼里译书,那是英国欧文斯教授为实习医生和低年资住院医生写的《临床外科须知》,修订四次。1957年,这本20多万字的小书在上海出版时,我已毕业离校,在北京工作了。初战告捷,使我信心大增,于是买回第9版《希氏》,正式向它进军。
可是我的时运不佳,不久就因对苏联医学特别是对苏联专家的“失敬”被补定为“右派份子”,留院“监督劳动”。日子很不好过,我被迫烧去已译成的40多万字手稿。1958年9月,医院奉命连人带设备搬到内蒙古呼和浩特。不久中苏矛盾公开了,对“苏修”的批判毫不留情,我那点“失敬”的话简直好笑。1961年11月,终于给我摘了右派“帽子”。于是重操旧业,翻译《希氏》第10版。
可是我又在“四清”运动中成了批斗对象,终于把再次译下的又约40万字译稿烧了,心里那点可怜的希望也随之灰飞烟灭。1971年,朋友程大路给我送来一个包扎严实的“厚礼”,拆开一看,竟是第13版《希氏》(影印版)!我的心一下紧缩了……是的,我一直都在等待,苦苦地守候时机,盼望还有译书的时候。莫非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机遇?
好像有点异想天开。但我不是一时冲动,而是经过认真思索和分析。我一直是兢兢业业,努力工作的,领导对我是信任甚至尊重的。所以我觉得有可能说服领导让我译书。亊实也真是这样,我终于在政委李恒文的同意和支持下,第三次向《希氏》进军,翻译第13版《希氏》。政委给我提供稿纸,还给我买了工具书。困难当然不少,但总的过程还是平顺的,没人打扰。1975年9月的一个深夜,终于第一次译完了《希氏》,为她写下了340万字的手稿。我把最后译成的手稿放到已有的译稿里。终于做完了这件事,也有一点轻松和欣慰的感觉。这时万籁俱寂,月白风清。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酸,想到白发苍苍、倚门守望的老娘,想到我会不会再次把它们点火烧了……
后来,“四人帮”打倒了,全国人民欢欣鼓舞,白酒和鞭炮都卖得脱销了。我也兴奋得给中国医学科学院黄家驷院长写了封信,说我译完了《希氏》全书。我没说自己的经历,只说我是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译书的。黄先生回信说,你一个人译了这么大的书,很不容易。应该让更多医生看到,这信就作为推荐信,请与出版社联系吧。信是挂号寄来的。但我还未敢轻动,我觉得还需要等待。不光是我,中国人特别是知识份子们好像都在潜心等待,等待一个巨变。中国太需要这样的改变了!
震撼人心的巨变真的盼来了,那就是改革开放!结束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治国理念,回到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”的正路上来。
在内蒙古落实政策期间,替朋友联系一部书稿,找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,见到时为科技编辑室副主任的徐诚。临走时不经意间说起《希氏》,不想立即被徐诚抓住了。他以惊人的精力和热情,做了许多工作,在我离开内蒙前,与我签约,商定分10册出版,3年出齐,首先推出5分册《循环系统疾病》。我虽从未想过在内蒙出书,但徐诚的热诚和执着精神感动了我。我们的友谊由此起步,以后成为终生之交。
回到江西,立即把5分册译稿理出,寄给徐诚。那还是铅字时代。可是命运又来考验我了:就在5分册发排不久,《希氏》推出了第15版!而且面目一新,是近年来改动较大的一个版本,作者队伍扩大到237人。全书篇幅也已扩增到约460万字!
最轻松的办法就是不去管它,还按合同规定,把已完成的译稿按时按量提交出版社,出完全书(相当于14版)。但我想如果这样,书出来了,也会留下遗憾。毕竟,这些年来我筚路蓝缕,孜孜以求的,不是为出书而出书,而是把它当作一个事业来做的。
一夜无寐,思绪万千。终于下定决心,到电信局给徐诚打电话,请他把发排的《希氏》译稿撤回,我们推倒重来,出15版!徐诚有些为难,沉吟,犹豫,但还是被我说服了。
三月后我交出新的5分册译稿。1982年10月,5分册率先问世,黄家驷为《希氏》写了序,《光明日报》头版头条作了报道,全书出齐后又推出长篇通讯,配发言论,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应。
卫生部组织专家对《希氏》译本进行评审,认为译文流畅,准确,质量可信,特设“医学翻译特别奖”,以资表彰。1986年春,崔月犁部长为我授奖时,要我说点感想。我说翻译《希氏》时,我知道有很长的路要走,但是我没想到,竟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我虽屡败屡战,但“非战之罪也”,是因为缺了一个必需条件:改革开放的大环境。离开这个条件,谈什么个人拼搏都是没有意义的。古往今来壮志未酬的仁人志士还少吗!
那天卫生部顾问、著名麻风病专家马海德医生(他是最早加入中国籍的美国人)也来了,他说《希氏内科学》内容广博,涉及临床和基础医学的方方面面,所以各国的译本也是组织上百人的专家班子,而中国竟是一个医生完成了,所以海外媒体说王贤才是大陆改革开放后的“出土文物”,这话你同意吗?我说“文物”太贵重了,不敢当,只能说是改革开放的“产物”。
改革开放解放了生产力,给我带来了新天地,新机遇,一切也都变得顺畅了,所以能做更多的事。以后一些年里,我为《希氏》还译下了:
《简明希氏内科学》第2版(141万字);《希氏內科学》第17、18版补译本(150万字);《西氏內科学》第21版全书(600万字)(因与西安世图合作,他们建议改“希氏”为“西氏”);《西氏内科学》第22版全书(815万字)。连同最先出版的《希氏》15版,我先后接触过9个不同版本,共计译成和出版2106万字(《红楼梦》大约是100万字)。
当然也不只是《希氏》。数点下来,改革开放四十年,总共译书43部逾5000万字。还写了些别的东西,包括小说和电影。
回首前尘,不胜唏嘘。觉得有了这40年,人就没白活,也还是有福的。呜呼,幸甚矣哉,复何求焉!
(王贤才,医学部校友。)